小巷的深处是家面店,主人是位老人。
老人一头白发,精瘦。当他悠闲地坐在门前台阶上抽烟时,透过那飘缈烟雾,我分明从他浑浊却深邃的眼中,看到了人世沧桑。
面店是没有招牌的。每当清晨,小巷的人们尚未起身,面店的门就开了。那面香,便从小门中涌出,漫到每家的窗台。于是,人们被香味从睡梦中拖也,走进小店,端坐于桌前,等待着自己的一碗清香。这时,我才洞悟:此店若有了招牌,便俗了。
小面店人少时,便由老人的儿子招呼着。人多时,就由老人来协调。每法上班族和学生党急着离开时,老人便向不忙的人拱拱手,道个歉,那人定会爽快地答应多等一会儿。我自然属于赶时赶刻的学生党,所以坐下来不久,便可获得一碗清香。吃完后,向周围的人道个谢,携着众人的善意目光走出去。迎来求学的一天。啊,有了这位老人,忙碌的小店始终不乱,时时溢出三分韵律,七分诗意。
每当有人夸赞时,老人可不会廉虚,总是热烈地应承,并炫耀自己的汤面面条是自家手制的,鲁是到乡下的钓翁讨来的野生鱼,就连水都是从自家院子的井里挑来的。有人打趣:老人家,你的秘诀都透露了,不怕被抢了生意?老人却一笑:哪里是什么秘诀呦,谁都知道,但有谁像我这样坚持几十年呢?
老人的儿子也是厨师。熟客们会发现,父子俩的面颇为不同。所以,叫面时总要添一句:老爷子的面,或小伙子的面。至于我,编爱老人的面。老人的面筋道,叔叔的面偏软;老人的面,味轻,叔叔的面偏重。有人说:小伙子的面是酒,宜趁热享用;老人的面似茶,宜慢慢回味。的确,叔叔的面上会淋一勺虾子油,而老人却喜欢放上两三根香菜,几滴猪油。吃老人的面时,竟闻不到香气,惟有轻咬面条时,那香气才由面条的缝辽隙中迸溅出来。面条筋道爽滑,猪油鼓动鱼汤,鱼汤刺激你的味觉。老人的智慧,也许便是特灵魂留在面中了。
终于一日,小巷被拆,小面馆也搬到另一条小巷。临走时,老人让儿子给所有人端上一碗面,面上分明是三三根香菜和几滴猪油。老人挑了几根面,喝了一口汤,点点头说:有三分意思了。
后来,我又去吃一次面。老人已经不在,但叔叔的面里却分明有几分父亲的影子。至于在客人间熟念地招呼的,却是一位与我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了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方格纸上写下规定字数的文章。
已经太久了:不曾在横条纹的周记本上,写下或两三行的只言片语,或动辄两三页的恣意文字。
还记得考前,语文老师用黑板擦敲打着黑板,不厌其烦地再三强调作文拿高分的智慧。无非是开头引用名人名言,观点鲜明,事例翔实,等等。
是的,这样的智慧我都懂,能让我拿高分的智慧作文也不应排斥。毕竟,经验和能力也是智慧的起点。
然而,我总是不屑。不要真情实感,不需形式创新,只需把大段捣烂如泥的王开岭、史铁生、周国平们注入固定模板,便会催生大批身穿统一制服的克隆军团。此乃应试教育下的集体分泌物。
在作文纸上,索尔仁尼琴已将古拉格群岛控诉了千万次,全俄国最好看的霜已成为令人作呕的白色凝结物。屈原已拒绝再投江,海子思索还要再卧轨多少次。
这样的智慧,不要也罢!
真正的写作智慧,应拥有大自然般的天然气象,是超越了经验和能力的升华,是我手写我心的了然境界。这智慧,是汪曾祺式的士大夫清韵,是张爱玲市井小民的絮叨,是余光中式的精巧瑰丽,是优美字句背后的郁郁文气、坦率心性。
时间不多了。我周围的考生,应该在进行最后一段说理了吧?若我一开始便选择了中规中矩的议论文,此刻,理当安心而又机械地援引着最后一个例证了
可惜今天,在高考考场上,我没有。
我不后悔。我想写幼年的玩伴,夏蝉歌咏的少年梦,白衣黑裙的青春悸动,高考重压下偶尔的灰心失意,噙泪微笑的坚强。我想写平凡生活里的细微感动。就算是议论文吧,我也想拒绝炫目的名言和事例,静静地用质朴的语言说清内心的所思与所悟。
对不起了,老师!您教的那些智慧法宝,我今天一概没有用上。
因为,我已明白了何为真正的写作智慧。
真正的写作,是在高考考场上掷下没有退路的崛傲开头的勇气。
真正的写作,是抛弃成规通法,以真情入文,以实感动人的自觉。
真正的写作,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烂漫才华。
真正的写作,是捧出一颗至诚之心的赤子纯真。
谢谢你,智慧自身的大景象。这最后一次写800余字,我终于没错过你。现在,交卷。
妈妈对爸爸的评价:平时挺精明,一到钱上就犯浑,只知道乱花钱,败家。
可不是?打我记事起,买房子、搬家、卖房子就成了常态,少说也换了四五个地段。若家底殷实犹可说,可咱家却刚达小康。几番折腾下来,已经举了不少外债。
爸爸和财务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跟客户谈账目时几百万的数目也得精确到个位,如此细致的人儿怎会连家中的存款、经济状况都不清楚?莫非真如清官难断家务事,对外精细了,对内就糊涂?我有些不明白。
不过细细想来,爸爸几次一意孤行决定买下的房子,其位置都有点名堂。譬如上学校一高三时,我家的房子择在镇中心,虽然位于中心,却拥有罕见的静谧,大概是与喧嚣马路隔着几幢楼房和一片树林的缘故吧。看着远处人来车往纷杂不已,耳畔却时常闻见群鸟啁啾似在欢腾。年纪尚小的我,不懂得大隐隐于市,却在这明媚的阳光中领略到静的美好,收敛了顽皮和野性。
上学校时,爸爸看上了一处邻近学校的房子。地理位置虽然不错,价格却出奇地高。大概把家里百十平米的老房子卖了,再垫点钱,才换得那六七十平米的新居。那关口,爸爸打开家里的存折算了一下,又带着笑容对外借了点钱,就轻飘飘地将钱交给了房主,全然不顾一旁闪着噬人目光的妈妈。后来的日子,我们一家度着有史以来最难熬的时光。但多亏了这一决定,每逢冬季,我不必在寒风中赶远路,缠人的支气管炎不再发作,平安地度过了学校三年。整整三年。
唯一一次让我不满意的新居,便是高中时代的房子。为了延续学校的传统,父亲仍在学校旁边找了间房。但我搬进去一看,却比学校的更狭小、更简陋,网络、电视全没有,平日用来消磨时光的手机也只好交出。高中三年的色调,变得乏善可陈。听着我倾诉满腹牢骚,爸爸只在一旁呵呵一笑,说:现在啊,还是艰苦点吧。说来也怪,一些过去的朋友遇见了我,却惊讶往日颇为散漫的我多了些沉稳,啊,兴许真的长大了呢!
高中的生活,终于迎来尾声。一日,我与爸爸闲聊:爸,以后还搬家么?爸爸意味深长地答道:你走了,就不搬了。我默然。忽地明白,父亲的多次搬家或许仅仅是为了我吧。
我想,妈妈评价爸爸花钱发昏,可能有些道理。但是,这种行为如今看来却蕴有某种智慧。只不过,这智慧被爱包裹起来,深深地、悄悄地藏在这房间里的某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