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把刀
1
是个有点闷热的下雨天。
喀嚓喀嚓……嚓嚓……喀喀……
小芬站在娟姐后面,透过偌大的镜子,偷偷观察娟姐帮客人剪头发的手法。
“妳的头皮有点红喔,是不是常常熬夜?”小芬轻轻抓着女人的头,手上满是黏腻的泡沫。
“头皮红可以看出来常熬夜啊?对啊,我最近比较晚睡。”女人漫不经心看着桌上小电视上的综艺节目“龙兄虎弟”,舒服地半阖着眼。
“是因为工作才晚睡吗?”小芬随口说,眼睛还是盯着娟姐利落的刀法。
娟姐的动作很快,一刀接着一刀仿佛两个刀片间装着弹簧似地刀光连发,真不愧是理发店里的第一快手。发丝落了满地。
“唉,在公司做不完的工作,隔天再做就来不及应付客户了,偏偏家里有小孩又不能加班,只好带回家继续做啰。”
“这样不能报加班费好亏哦!”
话匣子一开,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起家庭与工作间的两难。
小芬有一搭没一搭接腔,手指熟练地将泡沫控制在一定量,指腹不轻不重地压在女人的头皮上,时而加重力道,时而借着推弄泡沫让手指休息。
头发早就干净了,但把头发洗干净绝对不是重点,让客人觉得头皮被认真款待才是“洗头的诚意”。
从附近的商职毕业后,来到这个半家庭式的理发店已经快一年了,说好听一点她的工作是发型助理,实际上就是大家口中的洗头小妹。
一双手每天至少要洗二十几颗头,箇中辛苦外人难以体会,洗车工人还可以戴手套保护双手,但小芬的手却赤裸裸浸泡在化学药剂里——不管药性号称多温和,化学药剂就是化学药剂,一天洗下来洗得小芬手指上的皮肤又皱又涩,手腕疼痛到回到家都快没力气将插进孔洞的钥匙转开。
要不是怀有梦想,这份工作真难以为继。
“请问还有哪里需要加强的吗?”
小芬最喜欢这句对白,意味着“这颗人头”又告一段落。
“没有。”女人很满意小芬的洗头,也很满意跟小芬的聊天。
“谢谢,那我帮你冲水啰。”小芬打开水龙头,将水流顺着自己的手掌再浇在女人的头发上:“请问这样的水温可以吗?”
“可以。”
“谢谢。”
这份工作,谢谢永远不嫌少的。
洗头小妹要成为设计师,快则三个月,慢则三年五年。
小芬有自知之明,她从小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做什么都很普通,不好也不坏,既然成为设计师的过程可快可慢,自己如此普通,这种每天洗头又冲水的日子大概还有一年要熬吧?
原本一间理发店就不可能没有洗头小妹的,有人剪,就得有人洗,既然自己是这间店最资浅的员工,这种差事自然落到自己的手上。
只是洗头,一直一直洗头,不停不停的洗头,毕竟非常无聊,就连与客人间的对话都成了工作制式化的一部分后,洗头就像反复不停地拆解同一道因式分解的数学题。
洗头洗得十分熟练后,简直完全不用脑袋也可以将客人款待得服服帖帖,小芬忍不住一心二用,想透过镜子偷学前辈的剪发的手法。“多长一双眼”似乎是每个学徒的必经之路。
一天偷学一点点,打烊后回家还有甜蜜的功课要做。
那功课是一颗又一颗的塑料的人头。小芬会一边回忆前辈手上的刀法,一边看着自己的梦想在无法抱怨的假人头上轻快飞舞。
这边修修,那边剪剪,假人头报以淡淡的微笑,仿佛是肯定。
从这一间小小理发店的小小洗头妹开始,勤练手艺,努力不懈,总有一天自己也有机会拿起剪刀为某个大明星打理最新潮的发型吧,所有的大设计师不都是这么开始的吗?
“那我帮妳简单吹一下喔!”
小芬拿起吹风机,笑笑地按下开关。
2
一天的工作又告一段落。
今天共计洗了二十六颗头,十七颗女的,九颗男的,连手指甲都麻了。
“记得把铁门拉下来还要再锁一次门啊。”
“厕所的卫生纸快满了,顺便喔。”
“地上就麻烦妳啦。外面的伞桶记得收进来。”
“电灯记得要全部关掉喔掰掰。”
前辈们将昂贵的专用剪刀收进抽屉上锁后,就一个个打着哈欠撑伞回家。
打烊了,但小芬的另一个工作才刚开始。
先将收银机上锁,然后将铁门拉下到只能让小孩矮身进出的高度。
小芬一个人扫着地上的头发,扫完了还得用拖把扫荡一次,桌上瓶瓶罐罐的染烫药水也要仔细分门别类收拾好,用了一整天的厕所也是一个小小战场。
不过,小芬还满享受一个人“掌控全局”的感受。
没有人盯,没有人骂,重点是不用再洗头了。
她将广播转到二十四小时的歌曲频道,音量调到最大,一边大声唱歌一边将地上的头发稀里呼噜扫进簸箕里。
“等一下宵夜吃什么好呢?还是有点认真来减个肥?我看喔,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我还是直接冲回家泡泡面好了?还是等雨小一点再……”
正当小芬胡思乱想的时候,半拉下来的铁门忽然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拿着扫帚的小芬弯腰,往外一看。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狼狈地卡在铁门外,一手将铁门用力向上扳,一手撑着地板,试图硬闯进来。
“啊!”小芬警戒地抓紧扫帚,大声叫:“你干嘛!”
“……我……”中年男子含糊不清地说,但身子已整个钻了进来。
进来时还因太过莽撞,头整个撞得铁门喀啦喀啦作响。
外头下着雨,男子全身淋湿,一进来就弄得地上汤汤水水。
“我什么!”小芬吓得不知所措,连手中的扫帚也忘了装腔作势地挥舞:“告诉你,收银机的钥匙被老板娘拿走了!快出去!”
闯进门的中年男子并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弯着腰,半驼着身子。
苍白着脸,全身发汗,右手按着下腹,指缝间依稀有鲜红色的液体渗了出来。
“那是……血吧?”小芬看了这一幕,反而镇定下来。
——这个人并无恶意,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受伤男人,她瞬间有了这样的认知。
这名看起来至少四十五岁了的中年男子冷淡地环顾四周,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竟慢条斯理说道:“我,想剪个头。”
剪头?
“你应该去医院吧?”小芬歪头叉腰。
浑身湿透了的中年男子充耳未闻,径直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右手始终用力按住受伤的下腹,让人无法看清楚伤势有多严重。
“先生,你这样一直流血是不行的。”小芬倒也不怕,大剌剌朝男子走过来:“我帮你叫救护车,在救护车来之前你可以在这里坐一下。”
中年男子闭上眼睛,不想回答。大概也没有力气回答。
此时门口一阵凌乱又急促的叫骂声:
“干!跑哪去!”
“怎么可能跑一跑就不见了。一定是躲起来!”
“干你娘太暗了地上看不到血……干不要靠那么近,你去那边!”
“他挨了一下跑不远!你去那边!你!你!跟我来!”
“找出来两下就给他死,在谁手上跑走谁就帮他挨一下听到了没!干!”
叫骂声此起彼伏,越来越靠近。
中年男子的神色微变,十之八九外面那些叫骂声是冲着他来的。
但他却没有逃跑,也没有要小芬将铁门完全拉下,只是继续坐躺在正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或许是预知了五分钟后自己的命运,他只让不安的情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刚刚的淡漠自适。
滴滴答答。
皮鞋滴着水。
“那我们先洗头。”小芬的声音。
闭眼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只感觉到一张大毯子披盖在身上,暖暖十分受用。
随即头发被浇上冰冰凉凉的洗发剂,然后是一点点温水,接着很多很多泡沫在头发上绵密地繁衍起来。头皮瞬间麻了起来,感觉到十根非常柔软的手指慢慢穿梭在泡沫间。
手指的触感非常温柔,按摩的力道适中。
“这样的力道可以吗?”小芬如往常般询问。
“可以。”中年男子不由自主回答。
泡沫似乎越来越多,多到快从头发摔到地上时,又被小芬技巧性地抹了回去。
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大声仿佛就快冲到门口,中年男子的身体却慢慢放松。
锵啷啷啷啷……
铁门被用力一把拉起的瞬间,小芬手上的巨大泡沫也同一时间抹在中年男子的脸上。小芬看向闯进店里的三个男人,继续堆积她手上的泡沫。
“?”她狐疑地看着三个凶神恶煞。
“有没有看到!看到……”一个男人拿着沾有血迹的开山刀,嘴里说不清楚。
“现在店里只剩我一个人,所以你们要等比较久喔。”小芬自然而然踩住地上的一抹血迹:“要等半个小时可以吗?”
三个男人连交换眼神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离开时还顺手将铁门拉下一半。
轻轻抹掉覆盖在男子脸上的保命泡沫,小芬继续抓着男子的头发,用自己揣摩出来的指压法按摩头皮,不疾不徐,一切都按照日常工作的流程妥善地进行着。
叫喊声远了。
虽然依稀听得到那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但终究不再那么具威胁性的近。
小芬走过去,将铁门整个拉下,从里面反锁。
然后开始帮中年男子冲水。
“水温这样可以吗?”
“……嗯。”
“谢谢。”
顺着小芬的手流洩在男子头发上的温水,保存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度。
泡沫清洗干净,擦干了男子的头发,小芬拿着吹风机嗡嗡嗡吹了起来。
“不是说要剪个头吗?”中年男子慢慢地说,温暖了的身子大有精神。
“我的功力还不够,改天我出师了再帮你剪。”小芬平静地答。
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睛,原本打算想说几句谢谢之类的话时,却从镜子里看见正在帮自己吹头发的小女生竟是满脸泪水。
“妳怎么哭了?”中年男子怔住。
“我一直都很害怕啊。”小芬尴尬地用袖口草草擦掉眼泪。
也是。
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突然撞见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闯进店里说要剪头发,紧接着又闯进了三个拿着开山刀的粗鲁流氓问哪里可以砍人,怎么可能不吓坏?
“为什么帮我?”中年男子看着满脸泪痕的小芬。
“……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中年男子叹气,看着镜子里的大毛毯透着暗褐的血迹。真狼狈啊今天。
小芬突然有点生气:“那就不要帮好了,你快出去!我还要拖地洗毛毯啦!”
中年男子微微点头,这次倒不坚持剪什么狗屁头发了,慢慢起身。
外头充满敌意的声音没了。
中年男子默默拉开铁门,隐没在越来越大的雨里。
广播声中,独自善后的小芬拖着地,洗着毛毯……
3
一个多月后。
接近晚饭时间的黄昏,理发店里只有一个刚放学的中学生在里头剪发。
一把剪刀孤孤单单地在没有特殊要求的男孩头上断着发,其余两名女理发师不是翻着有点被翻烂了的独家报道与翡翠杂志,就是在看电视。
一边探头看着电视,小芬整理着洗头槽下累积的发丝,以免整个塞住。
这两年连锁便利店多了起来,几乎将传统杂货店从街头上排挤了一大半,放在便利店里的流行杂志一口气多了五、六本,专门介绍日本年轻人最时尚的发型与打扮,相应之下,连锁发型设计店也开始流行,小林、乱剪、日式威廉与曼都等美发沙龙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小芬待的这间半家庭理发店是阿姨辗转介绍来的,五个排班的理发师都至少要三十几岁了,有三个已经当了妈妈,大家虽然手艺都不错,可也都懒得学剪年轻人最新流行的发型,比起那些窗明几净的连锁发型店,这间半家庭式理发店的装潢也显得很老气。
这间店如果不彻底转型,迟早也会被淹没,大家都心知肚明,原本的老板娘说打算过年后就来个重新装潢,但大概只是嘴巴随便说说吧,哪来的钱啊?
小芬暗暗祈祷,若真的倒店至少也要撑到自己学会剪发吧,要不,现在立刻换到另一间店应征工作,也只能从洗头小妹开始做起。
小芬整理着药水,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一排抽屉。
什么时候也会有一个放着设计师专用剪刀、属于自己的抽屉呢?
门推开,风铃串响。
三名当班的理发师自然而然将头转了过来,视线瞬间被两团漆黑给占据。
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几乎同时走进店里,犹如两尊门神石像。
威武的黑衣人往两边一靠,微微低首,恭敬地让出一条开阔的步道。
一个身材适中、同样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慢慢走进店里。
这种不言而喻的气势,独属于活在刀光剑影里的黑道分子。
“……”中年男子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什么。
“……”店里的理发师目瞪口呆,唯一现在进行式的剪刀也停格了。
“……”小芬拿着染剂,嘴巴张得比任何人都大。
中年男子与小芬的视线一对到,轻轻咳嗽,便慢慢走向小芬。
“那个……那个那个……你们是不是找错人啦?”老板娘赶紧站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你们是那个……嗯嗯?是不是……”完全不晓得在说什么。
视若无睹,听而未闻,中年男子径自坐在椅子上——那一张与一个月前同样位置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对着镜子里大傻眼的小芬淡淡说道:“剪头发。”
来这里,不剪头发,还有别的事好做吗?
想想也是,小芬打起精神,拿起一罐洗发剂走到中年男子身后。
“那我先帮你洗头。”
小芬将一张毯子盖在中年男子的身上,从洗发剂里直接抹了一大把在中年男子貌似赌神周润发的油头上,一抓,再抓,那刻意梳理好的赌神头顿时不成型态。
对小芬来说,洗头就洗头,还真没有第二种洗头的方式,顶多是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甲、有的客人喜欢她用指腹罢了,她便按照平常的节奏开始推弄泡沫。只是整间理发店的气氛委实奇怪,那两尊门神一动也不动,守护在中年男子身后,与动手洗头的小芬只有一步的距离。
“喂。”小芬抓着泡沫:“你是‘流氓’吗?”
“?”中年男子好像楞了一下。
“流氓啊?你跟你那两个朋友都是流氓吗?”
“我们是……黑道。”
“黑道不就是流氓?”小芬皱眉。
“也对。我们是流氓。”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说:“太久没有听到别人叫我们流氓,所以有点不习惯。”
“有人叫我发型助理,说这样讲比较尊重,可是发型助理就是洗头妹啊,直接叫我洗头妹就好了,发型助理听起来太高级了怪怪的。”小芬不以为然地说:“所以你们流氓就流氓啊。”
“嗯。”中年男子生硬地答道。
“那我旁边这两大只流氓是你的小弟吗?”
“是。”
“他们如果不剪头发的话就出去,不然我很难做事耶。”
小芬身旁那两个身形魁梧的流氓脸色一变,五官扭曲,却不敢发作。
仔细一听,便可听见这间屋子里同时有五颗心脏瞬间加快了跳动。
“你们出去,去门口……不。”翘着腿,中年男子慢条斯理说道:“去巷口随便晃一下,一个小时以后再过来接我。”
“可是大哥!”两个跟班异口同声。
中年男子没有再下命令,仅仅用一个淡然的眼神看了镜中的两人,两个跟班立即乖乖低头出店,连回个头都不敢。
刚刚小芬与黑道男子之间的对话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店里的气氛又变得更奇怪了。剪完了,也不洗头了,那个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中学生匆匆付了钱便闪人。整间店就只剩下那一个黑道大哥。
每个理发师都假装忙着看电视看杂志,个个心中惴惴不安,大家很想找理由提早收工回家,免得被黑道大哥点名帮剪。
心脏不好的张阿姨第一个发难:“啊!我忘了今天晚上先生加班,我要接小孩子去补数学。我真的很糟糕啊我,唉这样怎么当人家妈妈?”随便收拾一下就走了。
只剩下老板娘跟两名当班的理发师,再不走就……
眼皮直跳的王姐紧跟在后:“我家有客人要来,哎呀我怎么到现在才想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连菜都还没买呢!”将剪刀放进抽屉里上锁,皮包拿了就小跑步出去。
一下子走了两个,只剩下老板娘跟娟姐。
老板娘瞪着屁股离开椅子五公分了的娟姐,娟姐无奈也只好将屁股重新黏回椅子上。
黑道的头不是没剪过,怎么今天这颗还带了小弟站岗,煞气特别重?
小芬洗头的技术没话说,仔细,又温柔。
舒服的令这位黑道大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还有什么地方要加强的吗?”
“……”
“那我要冲水了。”
“好。”
洗完了头,小芬简单吹了一下头发到半干半湿,娟姐便自动就位。
甫睁开眼的黑道男子耸了耸肩,看着镜子里拿着剪刀的娟姐。
娟姐强颜欢笑:“请问要剪什么发型?”
黑道男子转头看着小芬,小芬正在电视机前看得发笑。
“我要她剪。”
“小芬啊?她还没出师,所以就由我……”
“我要她剪。”
黑道男子语气平淡的、字字重复的第二句话里,有种自然成形的威严。
娟姐只得快步走到看电视看得出神的小芬旁。
“我?”小芬难以置信。
“快去。”娟姐翻白眼。
“我?”小芬傻眼,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出师了?”
“从现在开始,你出师了。”咬牙切齿的娟姐将剪刀倒转、递交在小芬的掌心:“暂时先用我的剪刀,应该不会太委屈你吧。快,快!”
就这样,完全没做好准备的小芬呆呆站在黑道男子后,拿着锋口发出寒芒的剪刀,看着这位不速之客,也看着镜子中有点陌生的自己。
托这个黑道男子的福,梦想莫名其妙地实现了。但是……
“先说好了,我只剪过塑胶人头的头发。”
“嗯。”
“一共六十六颗。”
“所以你不敢剪我的头?”黑道男子有点轻蔑的说。
“敢敢敢,不过我怕你不敢给我剪。”小芬露出连她自己都没看过的灿烂笑脸,说:“先说好了,我第一颗剪出的头,一定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就这样,不给黑道男子反悔的机会,小芬一刀喀嚓。
颇有纪念价值的第一束断发落在地上。
"喂喂喂,你忘了问我想剪哪一种头。"黑道男子半开玩笑。
“我第一次剪,不要给我出题目啦拜托。”小芬咬着下嘴唇,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想剪我会的,嗯嗯就帮你剪我这几天晚上练习的成果吧。”
“那……”黑道男子竭力忍住想笑出来的冲动
喀嚓,喀嚓。
小芬以果断的两刀封住了黑道男子的嘴。
然后是快乐的喀嚓喀嚓喀嚓。
慎重起见,每一刀都浅浅的,堪称精雕细琢,每一刀剪下去,小芬就站远一步,从另一个角度欣赏这一刀“不可逆的后果”,再构思下一刀该怎么接着上一刀表演。
黑道男子索性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假寐还是真睡。
哇!小芬的眼睛都开了。
原来娟姐用的专业剪刀这么棒啊,光手感就不一样,剪真发跟剪假发的触感也差很多,一刀下去,发丝断裂的俐落程度也大不相同。真不愧是……真不愧是……她啧啧称奇,手上的刀不禁加快了速度。
小芬越剪越兴奋,从远观察的娟姐脸色却越来越沉。
由黑道男子顶上头毛的变化可以推想,十分钟后这间店将出现一樁血案。
“怎办?”娟姐用气音向老板娘问。
“等一下你帮她补救。”老板娘虚弱的快抓不住桌脚。
“不要。救不回来。”娟姐斩钉截铁地说。
那么,意思是要逃跑了吗?
喷了点水,将发尾抓了点角度,修了修鬓角,终于小芬吹掉剪刀上的残发,得意地用刷子拨掉黑道男子脸上的屑屑。
深呼吸,小芬拿起大镜子放在他后脑勺旁,嚷着:“大功告成!”
黑道男子这才睁开眼。
镜子里的自己,跟刚刚踏进这里的自己判若两人。
一个小时前,自己还是气势惊人的黑道大哥大,不说话,一个眼神就能压得对方心脏病发。嘴角微扬,仿佛城府极深的刺探对方斤两。若开口,就是搬动十 个堂口的街头战争。
现在……
经过一百刀的密集摧残,镜子里的自己像极了在西门町把妹的中缀生。
“怎么样?”小芬笑道:“一口气年轻三十岁吧!”
老板娘与娟姐登时腿软。惨了惨了,这下连爬出这间店的力气都跑光啦。
黑道男子瞪着镜中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这是我要的感觉。”
他笃定地点点头,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一笑,当真吓得老板娘昏死过去,幸好娟姐及时一把扶住。
“太好了,那我帮你冲一冲咯。”
得到赞美的小芬,乐不可支地开始帮黑道男子冲水。
温水倾注在她的手上,再顺下男子的发,将难以计数的发屑冲进槽底。
简单抹了点洗发剂,再洗第二次的头比较干净。
“干你们这一行的,是不是越凶越好啊?”小芬心情大好,开始哈拉。
“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和气生财吧。”黑道男子竟也顺口回答。
“是喔,电影都是不是这样演的,都演你们流氓打打杀杀。”
“别说杀人了,连打架都很麻烦的。把事情闹大当差的就会进来管,到时候不是抽签凑个人交出去,就是凑一笔钱请管区把事情压下来。”
“哇,这个我知道,就是小弟帮大哥背黑锅对不对!”
“……对。”黑道男子的表情有点古怪。
“你们当大哥的真的很差劲耶,一人做事一人当啊,干嘛要小弟帮你们坐牢啊?当大哥就是要把所有的事都背起来才叫做大哥啊!”小芬大剌剌的直捣蜂窝。
“……也不是这样说。”黑道男子的表情,像是肚子又挨了一刀。
“当大哥真好,怎么会有人想当小弟啊。”
“唉。”黑道男子叹气:“每一个大哥,都是从小弟当起啊……”
“是喔?”
“每一个小弟都帮大哥背过黑锅。没背过黑锅的,要上位还真难呢。”
“上位?”
“就是当大哥啊。”
就这样,小芬与黑道男子藉着一堆黏腻的泡沫聊了起来。
不知道是少了一根筋,还是根本不觉得这男子很可怕,这差距二十五岁的两人聊得还挺起劲,好像是小记者访问黑道明星的快问快答。
“对了,那天晚上你最后自己去医院了啊?”
“没,我猜那些王八蛋也派了人在附近的医院急诊室堵我,我干脆直接打电话找认识的医生,去他家弄一弄搞定。”
“这么酷!”
“一般般。”黑道男子轻描淡写地说:“要不是那一刀刺得有点深,我自己走回家抹消毒水睡个女人就好了!隔天醒来……”
一出口黑道男子便发现失言,幸好小芬看起来不以为意,或是根本漏听。
“那天你被砍,是被自己的小弟砍,还是被别的帮派砍啊?”
“是别的帮派,但也算熟识一场。就因为熟所以砍起来特别狠。”
“你有报仇吗?”
“报仇?等我报仇未免也太不会做人啦,隔天他们就交出十根小指,叫砍我的那个小弟专程送过来,跪在地上说是误会一场。”
“好恐怖喔!这个我在电影里看过!”小芬啧啧称奇:“那你怎么办?”
“都做到这样了,不当成误会不就不给面子了?哈哈!”
“哇,那你是正义的一方吗?”
“这个……该怎么说呢……”顿了顿,黑道男子颇有难色:“我想一想。”
“还是流氓都是坏人,只是有的人比较坏,有的人比较不坏一点?”
“可以这么说。大家多多少少都做过一点坏事嘛。”
大部分的时间小芬都在问一些不是很有礼貌的怪问题,机关枪似的。说那些问题很怪,其实也不怪,只是太直接,直接到让人忍不住为她捏一把冷汗,而黑道男子回答的表情都有点又好气又好笑,并没有真正恼怒。
原本是简单洗第二次头,竟然又用掉了二十分钟。
从那个有点诡异的黄昏开始,小芬出师了。
第二天她买了人生中第一把理发设计师专用的剪刀,入门的,最便宜的。
非常非常的开心。
4
第二天,差不多时间的黄昏,黑道男子又出现在店里。
两个门神般的壮汉没跟着一起进来,只送大哥到门口就自己闪远。
看见黑道男子顶着一头不三不四的头发进来,虽然大概不是什么恶意,老板娘跟轮班的两名理发师还是心惊了一下,没人敢上前招呼。
“今天还剪头啊?”小芬很直觉地站起来。
纵使号称出师,一整天下来老板娘还是不给她客人,依旧是唤她头洗。
也是啦,在比她更菜的人进来前,除了剪头外当然也得包下所有的头洗,更何况阿芬并没有真正接受过剪头发的繁复训练,也没有带过自己的朋友剪给前辈们鉴定,说是出师,只怕是一时权宜。
阿芬很认份,也很清楚,只是一想到刚刚买好的那把剪刀还是不禁跃跃欲试。
“染个发。”黑道男子摸着不搭嘎的头发,表情有点腼腆。
“那你要染什么颜色?”小芬自动走了过来。这可是唯一认可她的客人呢。
黑道男子暗暗好笑道:“喔……我以为你又帮我决定了咧。”
嬉皮笑脸的,小芬的手上已抓了一把洗发剂抹在黑道男子的发上。
照例还是盖张毯子,舒舒服服的洗个头先。
“那我等一下帮你染一个……我在杂志上看到的发色好了,我调调看喔。”
“你……调调看?”黑道男子的眼皮跳了一下。
“还是你怕了。怕了就算啦!”小芬的语气竟有点不开心。
黑道男子乖乖的闭上嘴,任凭小芬熟练地在他头上推泡泡。
又弹又抓又按,无懈可击的的十指共舞,黑道男子舒服的闭上眼睛。
小芬的话多,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今天晚上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黑道男子叫阿泰。
阿泰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叫的,小弟们都尊称他一声泰哥,亲一点的便叫他老大。泰哥江湖地位颇高,是这一带所有地下赌场的围事老大,也插股几间色情摸摸茶店。钱多多,这几年小弟也跟着越来越多,堂口从帮派里分出来自成一股势力,但仍与原来的帮派维持很好的结盟关系。
泰哥年轻时也是一路打上来的,锋头很健,曾经在通化夜市创下一个人独自打趴对方六个人的记录。这么悍,当然悍出事情,政府搞二清专案时泰哥被抓去绿岛蹲了三年,蹲出来后就直接管了帮派一个大堂口。
年纪过了四十以后,打不动了,再怎么剽悍看见对方掏出枪也只能拔腿快跑,泰哥行事开始低调,拓展势力的方式不再用拳头,而是用钱。
“用钱的话,比大人更有效率。”泰哥的眉头轻皱。
“听不懂,不过不打架不一定比较好吧。”小芬用指甲抠掉粘在泰哥眼角的泡沫,直率地说:“你不敢打,他敢打,最后一定是敢打架的那一边赢啊!”
很新鲜。
这说法很新鲜,被人家这么吐槽也很新鲜,泰哥不禁笑了。
“大家出来混,很少是为了天生想打人,还不都是为了赚钱。”
泰哥很有耐心地解释:“有钱大家赚,讲好了怎么分着赚,有时候你让我,有时候我让你,让来让去,大家都有面子里子,自然就不会打架啦。”
“喔。”小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真的被说服。
“再加上我那个儿子今年刚刚考上大学,还考上师大学人家当老师啊,他一直觉得有我这个黑社会爸爸很丢脸,恨不得我再被抓进去关。为了我儿子的前途,也为了我在他面前的形象……我尽量别那么像黑社会。”
“有没差,反正你现在有小弟了啊,被关也是关他们,又关不到你。”
“……呵呵。”又被吐了,泰哥也只能这么苦笑。
“哪个系啊?”小芬转移话题。
“中文系。从小他就一直想当一个作家,我却希望他真的去当老师的好,收入跟生活都比较稳定嘛,当作家给人一种很不脚踏实地的感觉,是不是?”
“当黑社会更不脚踏实地啊。”
“……这个……嗯……你说的也没错。”
连环受挫的泰哥,完全没有反击的余地。
“还有没有哪里需要加强的?”
“啊,没有,没有。”
将泡沫冲干净,简单吹干。
在染发前小芬对着泰哥的发型左看右看,咕哝到:“好象有点怪怪的喔?”
“哪里怪?”
“就我免费帮你修一下啦。”
不等泰哥反应,小芬兴高采烈拿起剪刀就展开新一波的攻势。
这一剪,竟卡擦卡擦剪了个没完。
小芬喜滋滋关注在剪刀的舞动上,虽然不擅长,发问的人还是换成了泰哥。
“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泰哥生硬地问:“大家都怎么叫你?”
“叫我小芬就可以了。”小芬漫不经心地说。
“你很喜欢剪头发?”
“对啊,不过我才刚刚出师啦。嘻嘻。”
“所以想当理发师是你的梦想?”
“梦想……感觉好高级喔,应该是吧。嘿你不要乱动!”
“从小就想当理发师吗?”
“才不是呢,我小时候想当明星啊,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唱歌,去拍戏,上节目玩游戏都好啊,哪个女生不想当明才星怪咧。不过我很快就知道自己长得很普通,歌唱得很普通,就算啦!”
“喔。”
“不过不当明星,也可以帮明星剪头发嘛!有一天等我变厉害了,我就可以指着电视说,你看你看!方季惟的头发是我剪的喔,还有那个王杰,头发也是我弄的喔!那个那个叶蕴仪,她最新的造型也是我设计的呢!”小芬越说越快乐,连声音都在跳舞:“嘻嘻我是不是很三八啊?”
“不会。”
“不过要变的那么厉害,还要很久很久,唉。”
“那是当然的啊,我当上大哥之前,还不是……”
“还不是要帮大哥背黑锅,帮大哥砍人,对不对?唉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简单?”泰哥的表情略显崩溃。
“要当上大设计师,不晓得要先剪几千个头才有办法,我们这间店生意不好,我又最菜,哪轮得到我剪那么多颗头啊……慢慢熬啰。”
大功告成后,泰哥瞪大眼睛看着镜中崭新的自己。
——一个诚恳踏实、迟龄入学的臭老高中生。
“不错吧!这么看起来脚踏实地多了喔。”小芬拍拍泰哥的肩膀。
一直在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吐气的老板娘终于腿软坐在地上。
一脸严肃的泰哥深呼吸,似乎是下定决心说:“果然是我要的感觉。”
“那我现在帮你染一个偏红的颜色。”小芬竟没忘记这件事。
“红色?”泰哥虎躯一震。
“当大哥不能太脚踏实地吧?黑社会还是要有一点叛逆的感觉啊!”
“……”
走出理发店的时候,泰哥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
两个贴身跟在旁边的彪形大汉也没有讲话,怕一开口就会笑出声来。
没有吃晚饭,泰哥在插股的色情小吃店外点了根烟。
偶尔摸摸红得像把火的脑袋,不禁笑了起来……
5
小芬的生活很单纯。
除了听广播看电视,她最喜欢剪报。
自从三年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跟大家挤在电视机前一起看原本不被看好的中华队,在巴塞隆纳奥运上连续两次击败日本赢得银牌而归后,小芬就迷上了棒球,或者该说,迷上了以奥运夺牌阵容为主、后来加入中华职棒的时报鹰与俊国熊队,其中又以强打成群号称“暴力鹰”的时报鹰队最吸引她。
除了崭新的剪刀,她的抽屉里还放了一本剪贴薄,里头都是她记录时报鹰的报章杂志剪辑。店里没有杂事的时候,就是小芬细细回味他的英雄的时刻,每一个时报鹰球员的比赛数据她都了若指掌。
有点澳热的下午。
橱柜后的老板娘吃着仙草牛奶剉冰,一边翻着刚买的八卦杂志。
传统理发店里最多就是这种充斥着色情暴力、奇情犯罪、灵异与神棍广告的杂志了,最新一期的必买,过期两年的也舍不得丢,期期都让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店门打开,一股奔放的热风灌进。
热风中,一个穿着白色汗衫拖鞋短裤,露出半身刺青的壮硕男子走进理发店。
“请问,小芬姐在吗?”刺青壮汉彬彬有礼的问。
小芬……姐?
不约而同,老板娘与三个理发师转头看向正在剪报的小芬。
“小芬姐,麻烦你帮我剪个头。”刺青壮汉一鞠躬。
这哪门子的礼数啊!
“老板娘,可以吗?”
小芬眼睛发光,火速放下剪到一半的报纸站了起来。
老板娘马上说:“不好意思,小芬她是新手,手艺还没有很好,要不要……”
只见刺青壮汉用极为凶狠的眼神看着老板娘,浑身散发出爆裂的杀气。
左手臂上的猛虎随着巨大的肌肉跳动,那股猛劲一路跳跳跳,跳到右手臂上的青龙上来。仔细听,仿佛可以听到猛虎与青龙牙齿快被咬裂的摩擦声。
“……小芬的话,当然是没问题、没问题。”老板娘感觉脖子濒临被扭断的危机,不禁一阵眩晕。
小芬兴奋得脸都红了。
刺青壮汉一坐下,小芬立刻帮他盖上毛毯,拿起洗发剂挤了一大坨在手上。
“不!不用了!”刺青壮汉赶紧起身,慌慌张张有鞠了一个躬:“我……我……我不习惯给别人洗头,剪完头发我自己回家洗就可以了!请小芬姐直接帮我剪发!”
“是喔。”小芬歪着头。
“那你要剪什么发型?还是简单修一下?”小芬从抽屉拿出闪闪发亮的剪刀。
“都可以,请小芬姐自由发挥!”刺青壮汉恭敬地说。
“自由发挥啊……”小芬居然有点发愁,想了想,拿出一本自己昨天才买的发型杂志说:“要不然我帮你挑一个发型,你看看喔?”
“是!”
于是小芬就照着从杂志调出来的发型剪,一边剪,一边跟刺青壮汉瞎抬杠。只是不管小芬怎么开话题,刺青壮汉只是非常简短地应答,不敢多说一个字。
剪完后,刺青壮汉两眼呆滞地看着杂志上的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怎么样?虽然有点不像,但风格基本上是同一个方向啦!”
小芬有点不好意思,拿着镜子让刺青壮汉看仔细他的后脑发型。
有点不像?风格基本上相同?
镜子里的自己跟杂志上的酷男完全两回事啊。刺青壮汉有点迷惘,有点困惑,有点迷失自己为什么从粗暴的打手变成了西区的皮条客呢?
“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
虎目含泪的刺青壮汉坐在位置上大声喊道,那雄壮威武的声音简直快把所有人的耳膜给震破,小芬差点摔坐在地上。
“那不加洗,三百块。”小芬抓着心跳好快的胸口。
付了钱,临走前刺青壮汉不忘朝店里再度深深一鞠躬。
“感谢小芬姐!我下次一定会再来的!”语气豪朗,几乎吹起地上的残发。
“一定喔!”小芬心花怒放:“一定一定!”
小芬的手艺,还真是“有口皆碑”。
每天下午或晚上都会有一个“全身散发出草莽气息”的男人向理发店报到。
不管是刺龙刺凤的壮汉打手、严肃不带表情的硬汉,还是獐头鼠目的皮条客,像是打卡一样轮流进了这间毫不起眼的理发店。每天一个,一周七个。
绝对是极其巧合,每一个在镜子前目瞪口呆的男人在离开店时都会郑重地鞠躬,大喊:“感谢小芬姐!我非常满意!”
一个月,便是三十个。
奇特的发型在附近地区造成一股无法解释的潮流,意外地增添黑道分子之间古怪的默契与情感,原本酷酷的大家,在新的造型下变得有点腼腆。
“那个……嗨?”
一个染着绿发的怪头男子走着走着,忍不住对着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打招呼。
“嗨?啊……”
坐在消防栓上的男子抬起头,抬起,一颗像极了草莓的粉红色头。
两个人瞬间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一齐叹气。
“小芬姐上个礼拜剪的。”
“那个……嗯嗯……”
“唉,嗯嗯……”
不晓得该多说什么,也不敢真的抱怨,两个大男人只好用充满默契的苦笑结束了对话。背对着背离去时,心中竟有种被安慰了的错觉。
这样的对话,同样的苦笑,不断发生在台北这个小小的城市角落。
6
风和日丽的下午。
镜子前,电视机里重播着昨天晚上时报鹰对三商虎的比赛、已是第三次重播,小芬昨晚早看过了。但既然终场是时报鹰赢球,小芬当然不介意再看一次。
“早就知道结果的比赛,又不好看。”张阿姨取笑她。
“前天吃过三次饭,今天还是要吃啊。”小芬回嘴。
“歪理。”王姐坐在椅子上打盹,也不忘吐槽。
眼睛看电视,手上的剪刀也没停下。
小芬剪着民生报的体育版,将她最喜欢的几则职棒新闻夹在剪贴薄里。
只要时报鹰一赢球,隔天剪贴簿就会被胶水增厚一层。既然是时报鹰的迷,自然也是第一强打廖敏雄的粉丝,剪贴簿里的照片有一半以上都是廖敏雄挥出全垒打的英姿,每一支全垒打值多少打点,小芬都会直接用红色签字笔注在照片角落。
工作忙碌,每晚打烊收工都十一点了,小芬从没有看过现场的职棒比赛。不过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有一天时报鹰打进总冠军赛,就算只剩贵贵的黄牛票,她也一定要到现场帮她的王子加油。
“嗨。”
风铃串响,顶着红黑发的泰哥再度出现在店里。
距离上次泰哥走进这店,已一个月了。
经过这三十天的洗礼,老板娘与其他的理发师大姐早就对黑道产生免疫,一见到泰哥走进店里,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女主角小芬。
“怎么样?手艺进步了不少吧?”泰哥笑笑,指着自己的头发说:“一个月了,样子有点跑掉了,今天还得麻烦你。”
他径自站在一个正在理发的大婶旁边。站着,便不动了。只是猛盯着大婶看。
大婶不明就里地看着镜中的泰哥,如坐针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正在帮大婶剪发的娟姐大概猜到状况,脸色有点尴尬、
“这是我的老位子,麻烦一下。”
泰哥开玩笑地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抹,吓得大婶赶紧换一个位置坐。
小芬一手拿着洗发剂,一手拿着松软的大毛毯走了过来。
“早就知道是你啦。”小芬笑嘻嘻地将毛毯盖在泰哥身上。
“我那些小弟承你照顾了,最近大家都特别团结呢。”
“我可是非常用心剪耶,每一个我都绞尽脑汁。”小芬很开心地洗起泰哥的头,说:“总之要谢谢你帮我找了那么多小弟让我练习,让我功力大进,所以啦,今天就不收你洗头的钱了,我请客。”
“那剪发还是要算钱啊?”泰哥开玩笑地说。
“当然啦,剪头发是我的专业耶!当然要收钱的啊。”
泡泡堆里,两人又开始了久违的聊天。
泰哥闭着眼睛,非常珍惜此时此刻的单纯时光。
虽然整天打打杀杀的日子已远,但一天在江湖,就一天得提心吊胆,可以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闭着眼睛聊天,不用计较地盘的大小,不用提防仇家的暗算,实在是一种平静的奢求。
“你觉得跟我觉得,有一样吗?”王姐用气音偷偷问。
“一样吧。”老板娘也是气音。
“就是那样?”张阿姨也走过来,用气音加入讨论。
“当然就是那样。”老板娘很笃定,当然还是气音。
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老板娘心底猜,这个黑道大哥这么照顾小芬,肯定是别有所图。不过小芬姿色平平,路上随便找一个女生不见得输给了小芬,这个见多识广的黑道大哥怎么会看上她呢?就算看上了小芬,为什么要用这么费事的方法讨她芳心呢?
不明白,老板娘不明白。
不明白,泰哥自己也不明白。
泰哥当然是喜欢女人的,但自从第一个老婆跟第一个小老婆都死了以后,女人对他的意义就等同于发泄的对象,泰哥插股的色情场所里多的就是这样的女人,泰哥也没停止过消费这样的女人。
但小芬,这个几乎可以当泰哥的女儿的年轻女孩……
“在发呆啊?”小芬按摩着泰哥的太阳穴。“
“……没啊,只是太放松了。”泰哥莞尔。
女人对爱情的心思很复杂,男人就简单多了。
会分不清楚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一夜情而陷入困扰的永远是女人,男人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眼前的女人在自己心里是什么。尽管小了自己二十几岁,泰哥当然明白自己并不是将小芬当女儿在疼,而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有点色色的喜欢。
可泰哥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在这个拿着剪刀的女孩面前,就变得不像平常威风八面、说什么是什么的那个黑道大哥?还得面红耳赤地命令手底下的小弟到这间理发店,一颗头一颗头轮着这么一招,不仅小弟们丢脸,自己也暗暗觉得很好笑。
“所以你儿子最近都不理你啦?”小芬拿着刷子拨掉泰哥鼻头上的屑屑。
“完全把我当空气啊。就连跟我要零用钱,都只留纸条在桌上,唉。”
“是喔。”
“反正他马上就要搬到师大的学生宿舍去住啦,眼不见为净。”
“是喔。”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我,再怎么坏,毕竟也是他老爸啊。”
“也是喔。”
大功告成。
小芬拿起镜子,前后镜对照着让泰哥看看他的新发型。
一颗忠厚老实的……路边卖豆花用的欧吉桑头。
“好了,你看看!是不是比一个月前帮你设计的还帅!”小芬得意。
一如往常,泰哥满意地点点头:“这么有威严,今天去谈判的时候,一定可以给那些王八乌龟蛋一点压力。很好,很好。”
小芬愣了一下:“你要去谈判啊?”
“是啊,有间赌场的地盘说不清,三派人马都想分一杯羹,谈不好就会当场开打。”泰哥的语气有点骄傲。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如果大家势不可免,就会变成说嘴的题材:“三派人马,打起来比菜市场还热闹啊。”
“很危险吗?”
“据说其中一方有喷子,所以我们也会带几把过去,以防万一。”
“我记得你说过,喷子就是枪吧?”
“对,这两年从大陆那边运了好几箱黑星过来,搞得大家不想有枪都不行了。”
“喔。”
喔之后,小芬抹了一层白膏在泰哥左边的眉毛上,趁他还没会意过来时,剃刀一闪,已将那条无辜的眉毛整个剃掉。
“!”泰哥下了一跳,整个人在椅子上僵住。
对泰哥的反应视若无睹,小芬仔细地刮着眉上余毛,刮得干干净净。
“这……这……”泰哥口齿不清,完全不晓得该说什么:“你……”
少了一条粗浓眉毛的自己,完全变成了小丑!
“这个少了一条眉毛的新造型,保证你没有那个脸去跟人家谈什么判,所以包你平安健康,乖乖回家被儿子耻笑。”若无其事,小芬淡淡地说:“怎么样?今天的造型还满意吗?”
胸口被某种无法形容的“重量”高速撞击。
心脏完全停止,声音抽空,每一个运送氧气的细胞都紧急刹车。
泰哥只能深深一呼吸。
“这真的是,我要的感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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