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把刀
〖上帝的概念是被发明来作为生命的敌对概念。来世的概念是被发明来贬低生存者的价值。
——尼采《瞧!这个人!》〗
【1】
如你所知。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十七天,我上了时代杂志,被称为传奇。
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三百六十七天,我完全失去新闻价值。
“布拉克先生,你……你已经死了?”
就是从医生这句话开始。
当时我正坐在看诊间里,对这句莫名其妙的宣判有点迷惘。
“我死了,怎么坐在这里跟你说话?”我不觉得很好笑,嘴里还含着温度计。
“可是……你的心跳……”医生拿着听诊器的手还在颤抖。
一旁的护士也张大了嘴巴,不晓得该怎么处理我的状况。
我皱眉,颇有不满。
虽然没什么感觉,但我都已经靠自己的力量走来急诊室了,绝对是个奇迹。现在这种节骨眼,无论再怎么没医学常识,都得先将插在我背上的那把刀拔出来吧?!
医生拿起微型手电筒,对着我的眼睛猛照。
护士从我的嘴里抽出温度计。
从他们的表情,我感觉不妙。
很不妙很不妙。
“瞳孔对光线没有反应。”医生试图镇定下来,语气却支支吾吾。
真是个烂医生,就算我伤得再重,也该说点什么鼓励的话吧?
“医生?”护士眯着眼睛,歪着脸贴近温度计。
“嗯?”医生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摄氏二十五度,布拉克先生的情况非常不乐观啊。”护士的表情就像是吃坏了肚子。
医生像是压抑许久地抓头大叫:“什么不乐观!这个人分明就是死了啊!”
这一吼,急诊室里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看了过来。
这种场面让我觉得被严重冒犯了,我拍着吼回去:“去你妈的!叫一个愿意帮我拔掉背上刀子的医生过来!”
“没有心跳!严重失温!瞳孔没有反应!你这不是死掉是什么!”医生崩溃。
“什么烂医院!等我出去一定开记者会踢爆你们!”我气炸了。
接下来的五分钟,我的衣服被剪开,胸前被贴上凉凉的小圆形铁片,启动开关,机器上的心电图只剩下水平的一条线。
搞屁啊,连一台像样的机器都没有吗?
“死透了。”一个痴肥的护士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一点生命迹象都没有。”一个权威模样的医生假装咳嗽:“要好好研究。”
一个在四十分钟前跌断腿的工人坐在急诊室病床上,眼神迷离地结论:“我不要跟这个人待在同一问房,我要立刻出院……”
即使他们都在比赛胡说八道,我还是相当坚持要将背上的刀子给拔出来。
拗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一个猜拳输了的实习医生走过来,在好心护士的帮忙下、手忙脚乱将那把刀子慢慢抽出。
刀子拔出来的瞬间,并没有像我演过的B级黑道电影一样,血喷得到处都是。
老实说,我甚至一点感觉也没有。
几个医生不约而同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血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很浓稠,像是……停止流动很久似的。”
“依照这把刀子的长度跟刚刚拔出来的角度,应该确实刺破心脏才对啊!”
“确实是刺破了,因为完全没有心跳啊。”
“受了这种伤,别说走来医院,连开口拼单字都有问题了。”
“要研究病人受到什么感染吗?”
“呸,你当他生化僵尸啊?”
这些一点也不尊重我的对话持续了几分钟,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
就在我进一步要求他们替我包扎伤口时,两个医生交换了眼神,迅速将我压在床上。另一个眼睛发红的医生着魔似的拿起电击器,大叫:“通电!”
我慌张大叫:“你们要干什么!”
护士训练有素地在我胸口涂上厚厚一层凉膏,一瞬间电击器就这么压了下来!
轰!
我听到电流在体内吱吱作响的恐怖声音,但除了恐惧,并没有想像中的痛。
心电图依然是安安静静的一条水平线。
“再通电!”另一个医生换手,高高举起电击器。
“等一下!你们没有权力……”我又急又气。
要命的电击器狠狠压住了我的胸口,我的身体又是一阵呼应式的狂震。
这些电红了眼的医生像是在比赛谁的手气好,每个人至少轮流电了我一次。
我觉得这家医院的设备真是太差劲了,一点作用都没有。
电久了,我不禁很想笑。
身为一个演员,我根本没有上过任何媒体版面,然而光是刚刚半小时之内发生的事,就可以让我上一次欧普拉的专访,还可以分两个礼拜播出。
不,不不不,那得看赖瑞金跟欧普拉谁出的价钱高些。
加油添醋一番,甚至可以写一本书。我那许久不见的经纪人一定会这么建议。
最后一个试手气的医生,高高举起冒着焦烟的电击器。
“心脏完全坏死了。”他郑重宣布。
我冷笑:“……真是稀奇啊。”
若电击器没坏,我才真的会被你们电死咧!
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不再抗拒的我被推去做各式各样的精密检查。
从头到尾十几个医生亦步亦趋地跟着我,用许多我听不懂的医学名词大声讨论为什么我竟然还没死。
当我照完X光,还有一个白目医生要求跟我、还有没有心跳反应的心电图一起用手机合照。
我记住他的脸,打定主意一离开这里就找律师告死他,削一笔大钱。
【2】
事情的演变相当符合好莱坞电影的逻辑。
不知道是谁报的警,在我被推出核磁共振的机器洞穴后,几个窃窃私语的警察走了过来,围着躺在病床上的我问话。
例如昨天晚上我人在哪里、目击者有谁、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一把刀在我背上、怎么不叫救护车而是自己走来医院之类的。
“因为医院就在我住的地方,半条街的距离。”我淡淡地说。
“但是你伤得那么重……”拿著录音笔的警察迟疑地说。
“我这个人就是勇敢,勇敢犯法吗?”我没好气。
原本那些警察想带走我,但被医院强力阻止了。
“如果他离开医院,没有专业的医疗照顾,随时都会死的。”医生义正词严。
“真好笑,你们不是一直强调我早就死了吗?”我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警察并没有盘问我太久。
笔录做到一半,几个穿白色隔离衣的家伙大吼大叫冲了进来,有的还拿着冲锋枪还是机关枪之类的武器,神秘兮兮地将我绑在担架上推了出去,不管我怎么问话都不回答我。
我看见黄色的封锁线在担架推行的路径上一条封过一条,烟雾状的消毒粉像喷农药一样涨满了整条走廊。排场真大,害我不禁有点紧张起来。
理所当然,那些穿白色隔离衣的家伙来自军方。
但没太大差别,只是装模作样的人换了一批。
我被扔进军用救护车后,立刻被透明塑胶帘给包围住,紧急送往军事基地。
※※※
军事基地对待我之不友善,如同对待外星人。
不想写得太流水帐,总之军方毫不理会我的冷嘲热讽,重新对我做了很多检查,还用针筒从我身体里抽出一些黑色的液体跟刮了一些碎片,大概是要搞实验。过程中有很多仪器我根本看都没看过,想必是奇怪的尖端科技。
检查告一段落,我被“安排”住进一间四周都是强化玻璃的大房间。
房间里除了一亚白开水跟一只空宝特瓶外,什么都没有。
但房间外面可就多采多姿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陆战队对着我站岗,几个医生模样的人拿着一堆报表手舞足蹈,还有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不断皱着眉头说话。
到了这种地步,我想不是机器失误还是医生发疯可以说得通了。
我自己摸着胸口,的确没有感觉到心跳,将手指放在鼻子下,也没有呼吸。
我开始发慌,对着玻璃拳打脚踢鬼吼鬼叫:“检查结果呢!我有权利知道我身体的检查结果!美国是讲法律讲人权的地方!我要听报告!”
过了很久才有一个医生在陆战队的戒护下,走进玻璃屋跟我对谈。
※※※
他们想从我背上那把刀说起。
但对于那把刀,我已经解释了几十遍。
“你是说,杀害你的人疑似一个流浪汉?”
“是,当时我在酒吧里喝醉了,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你还记得流浪汉长什么样子吗?”
“我没印象。不过只要我再看见他,应该可以指认出他吧。”
“你被杀了这一刀后,还自己走回家去睡觉?”
“想必我醉得太厉害。”
“可这一刀不是浅浅的伤口,它直接损破了你的心脏。”医生用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语气说:“布拉克先生,你不可能是走回家才死的,你是当场暴毙。”
“死?”我两眼无神。
“你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脑细胞也因为缺氧彻底坏死了,淋巴系统跟血液循环系统都没有流动,瞳孔对光线也没有反应,不管死亡在各个国家的法律里属于哪一种定义,布拉克先生,你都完全符合。”
“那我是活僵尸吗?”
“不确定,因为我们从未发现过所谓的活僵尸。”
“那我是体质突变吗?”
“医学上没这种名词,至少我们还没发明出来。”
“我遭到了感染吗?”
“这是我们正在怀疑的事,未来几个小时都会持续观察你的状况。”
“能否简洁扼要地说明一下……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医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很多疑点,但有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
“你是个死人。”
我勃然大怒,整个人扑了上去!
突然我听见一声轰然巨响,那巨响在我的脑袋后方炸开,扯动了我的颈子。
我呆呆地看着医生后面的陆战队队员。
那个戴面罩的陆战队眼神散乱,喃喃自语:“对不起!我……我平常打电视游戏机……我……我一时反应太快!我只是尽了保护医官的责任啊!”
那步枪枪口还对着我,冒着淡淡的白烟。
我不由自主摸着我的双眉之间,上面多了一个小小的圆孔。
再反手一捞,我的后脑勺整个碎开,乱七八糟地流出一大堆东西。
“不要紧,杀了布拉克先生的不是你,是那个流浪汉。”
医生慢慢站了起来,用很遗憾的眼神穿透我的身体。
我的额头冒着烟。
但我没有幽默感噗哧一声笑出来。
【3】
他们离开,依旧留下我一个人。
这下我什么都清楚,也什么都搞糊涂了。
除了每隔一个小时就会有人穿隔离衣进来抽我的血、量我的体温、叫我吐舌头翻眼珠给他们拍照。空荡荡的玻璃屋内外,无人真正理会过我。
摸着破了一个大洞的后脑勺,我有很多时间回忆自己的人生。
后来事实也证明如此。
我是个演员。
没名气,连二线演员都谈不上,参与过许多排不上院线的录影带电影的演出,演的都是一些不可能让任何人产生印象的小角色。
例如被连续杀人魔宰掉的第二个牺牲者。只有两个镜头的电梯服务生。帮黑社会老大提皮箱的小弟。在赌桌上发脾的荷官。围殴男主角的四个打手之一。
虽然没有名气更毫无地位,但我完全不计较演出的角色。
我的身手不错,有时还会担任任务简单的特技演员。很多导演都乐于找我轧一角,几年下来也攒了点钱,但主要还是靠着三年前刮中了一次乐透彩三奖的奖金维生,付清了一间位于纽约曼哈顿的小公寓贷款。
我有两个维持稳定性关系的女友,一个没住在一起的老婆,一个偶尔还一起睡的前妻,一条走失多年的沙皮狗。
我平时有练拳健身的习惯,维持随时可以担纲男主角的身材,虽然我压根不认为自己会有那么一天,但人没有梦想对自己交代不过去。比起大多数超过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有练拳习惯的我体力算是出类拔萃,性能力更是超强!!由于我的工作有点特殊,我这方面的机会不少,这也是我当初选择踏入这一行的原因之一。
偶尔我会在威利开的酒吧里看球赛,赌场球,顺便看看有没有搞头。
酒吧里的常客都认识我,即使不认识也看熟了脸。在酒吧,大家偶尔一口不合打个架也没什么大不了,有时候我们还会彼此介绍几个比较好上的货色,算是个好地方。
那晚洋基队奇迹似连七胜挤进季后赛,整个酒吧里的人喝醉了。
我醉到抱不动一个醉倒在沙发上的金发美女,只好草草拖着她在厕所里完事。
拉上拉链后,我独自打着酒嗝回家。
事情呢,就是在那条我走了上万次的小巷子里发生的。
巷子很暗,总有几个流浪汉在里面鬼鬼祟祟,我从不以为意,毕竟他们都是一些连动手行抢都觉得很累、才会堕落至此的懒惰虫。
该死的例外像陨石一样击中那条暗巷。
不知道是哪个流浪汉中了邪,竟然勤奋地趁我摔倒在垃圾桶旁边的时候动手动脚,想从我的身上摸出钱来。
我大概是挥了几拳,还是没有?我记不清楚了。
那把刀一定就是在那个时候插在我的背上。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我的大床上,被我踢到床下的闹钟显示下午一点。
对于我是如何从遇袭的暗巷走到五分钟脚程外的公寓、再搭电梯上到七楼、从十一把钥匙中拿出对的那把插进锁孔开门,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床上并没有很多血,我也不感觉痛,对暗巷遇袭那件事可说一时没想起来。
虽然不累也不倦,但我还是想如往常洗个热水澡,外套一脱,发现脱不下来。莫名其妙走到镜子前一看,才发现一把狗娘养的刀穿过外套,插进了我的背。
“见鬼了。”
我对着镜子嗤之以鼻,还有闲情逸致拿手机自拍了一张。
此后的事你便很清楚,我却很糊涂。
【4】
我是死了。
即使一个小时前我“还算活着”,现在我的脑袋正中了一枪,肯定也死了。
我究竟被搞了什么,怎么死到这程度还活着,而且意识他妈的无比清醒呢!
我看了很多电影,也演了很多你没看过的烂电影。但我想我们一定同时想到了“恶灵古堡”、“28天毁灭倒数”、“活人生吃”、“芝加哥打鬼”、“活死人之夜”、“活尸禁区”、“生人回避”、“活尸日记”这些僵尸横行的片子。加上只发行影碟不上戏院的C级片就更多了。
在那些片子里,一大堆行动迟缓的僵尸在大街小巷里走来走去,口中不时发出没有意义的喃喃声。遇到人就咬,看见会动的东西就想吃,被打烂脑袋才会“死掉”。
我现在意识清晰,但可不保证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后我还会如此。毕竟我的脑袋有一半都摔在地上涂得乱七八糟,要说我还有脑,实在说不过去。
过不久,我可能也会变成其中之一。像蛆蛆一样意义不明地活着。
想到这里,那些军人把我囚禁在这里似乎合情合理。
按照电影逻辑,我很快就会发狂咬住一个倒楣的路人,将他咬成下一个僵尸。变成僵尸的他也会咬住一个倒楣的便利商店店员,或许还一口气咬了两个。大家咬来咬去,不亦乐平。
或许不只是被咬,光是被血喷到的人也会发病。
如果演变成空气传染就更糟糕不过。
若是空气传染,要下了二十八天,整个曼哈顿都会变成僵尸之城。
“要是有很多人陪着我一起变成僵尸,也不错。”
人类最大的特色,就是别人幸运就想分一杯羹,自己倒楣就想拖所有人下水。
此时此刻,那些军医一定伙同一批科学家,窝在实验室里分析我的血液跟唾液,还有那一把插在我背上的刀上到底有什么细菌。
对,一定是那把刀有问题。
没可能是我自己无端端变成僵尸,那些专家可得将刀子上的细菌还是病毒好好调查清楚才行。虽然我心知肚明,即使研究结果出来了,真相大白了,我也没办法回到一个真正的活人状态。
……一切都怪把我脑袋轰烂的那一枪。
※※※
这间除了一亚水、一只宝特瓶外什么都没有的玻璃屋,就连最极端的自闭症都会待到发疯。时间越来越难消磨,我越来越无聊,连自暴自弃都没个方法。
我想干脆躺在地板上睡觉,暂时什么也不用想,最简单。
但阖上眼,一点睡意也没有。好像我的身体不再需要睡眠似的。
理性上我觉得我该补充水分了,于是我喝了半壶水。
但其实我一点也不渴,也感觉不到水的滋味。
喝水后,我的肚子鼓起来一点点,过了很久却没有尿意。
我也不饿。
完全没有食欲,也没有血糖降低的晕眩感。
为了找事做,我只有不停地胡思乱想。但效果有限。
再这样无聊下去,我就得被迫面对……害怕。
※※※
趁着一次他们进来抽我血的机会,我赶紧抱怨。
“喂,拿本书……小说还是杂志的,给我打发打发时间吧。”我恳切地说。
“这种事我没办法做决定。”负责抽血采样的医生小声地说。
“那就麻烦你向上面通报一下,别让我只是穷无聊,看本书又不会怎样。”我热切地看着他,绝不放弃:“如果你们怕我摸过的东西会感染病毒,大不了我一看过,你们立刻就烧掉不就行了?”
“我试试看。”
或许他们也想看看一个活僵尸是不是有脑力看书,过一阵子,他们送了几本连小学生也不屑看的图画书给我,还有一本单字习作簿。这简直就是污辱死者。
但无聊透顶的我还是忍不住地翻了它们好几次。
不过真正瞧不起人的还在后头。
※※※
“咬他。”
“我为什么要咬他?”
五个陆战队员将一个穿着囚衣的老人扔在地上,老人惊恐地看着我。
两支枪对着他,三支枪却对着我。
“别装傻了,你我都看过电影,我们要试试你的能耐。”军医双手扠腰。
“你在污辱我吗!”我咆哮。
“没这样的事,我们军方本着保护老百姓的责任,得对你做各式各样的实验。布拉克先生,你想看一些大人看的书,就得好好配合我们。”
“我有人权!”
“活人才有人权,布拉克先生,你现在只是一具恰巧会说话的尸体。”
“……”我无话可说。
穿着囚衣的老人大叫不要、干脆毙我了吧这样的话,但其实连我自己都想知道,被我咬了到底会不会变成僵尸?
眼前这老囚犯不知道是何方混混,但会被抓来这里让我咬,想必也是个被咬成僵尸也罪有应得的坏蛋吧?
于是我装作无可奈何,勉为其难地抓住老囚犯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大力点。”军医皱眉。
“少命令我!”我斜眼瞪了他一眼。
“痛死我了!快点拿开!”老囚犯惨叫。
“至少咬出血来,别忘了抹一点口水在上面啊。”军医不厌其烦地骚扰我。
“……”咬着手臂,我用舌头来回在伤口上抹了两下。
※※※
我永远不知道那个老囚犯的下场。不过应该与我无关吧。
在这之后,我得到了一本《汤姆历险记》。
【5】
这个军事基地的军医很多,但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不懂得尊重死人。
这次陆战队的五支枪全都对着我。
我的面前摆了一盘生牛肉、一只装在玻璃盒子里的活老鼠、一盘义大利面。
“你觉得,我有可能吃老鼠吗?”我冷笑。
“这三种食物,哪一种最能引起你的食欲?”军医无动于衷。
“也许我死了,但我可没疯。”我将看了两遍的《汤姆历险记》扔在地上。
“如果你好好配合,或许我们会换新的一本书给你。”
“不,从现在开始由我主导。”
“布拉克先生,你这么不配合,我们很难办事。”这个军医也没有露出为难的表情,连假装都懒得假装,说:“不配合我做事,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省省吧。”我跷起腿。
“……”
“除了不给我小说看,我倒很好奇你们能威胁我什么?”我竖起中指,用曾经饰演过黑帮份子的演技回呛:“开枪打我,我不会死。对我用刑,我不会痛。不给我东西吃,我又不饿。如果你们可以找到一个方法让我永远安息,也许我还会感谢你们!”
接着又僵持了几分钟;陆战队的步枪使劲顶着我的太阳穴,我都冷眼以对。
就这样,军医只有无可奈何离开的份。
※※※
我躺在地板上,又试着睡了一下。
不冷,不硬,可还是睡不着。
我想我失去了很多感觉。
不过对艾琳与我温存的滋味,还记忆犹新。
艾琳是我的女友。两个女友之一。
十七个月前我们相识在片场,她担任场记,是个新手。
我饰演一个贩卖毒品的黑帮混混,总共只有三场零零碎碎的戏,所以我有很多时间跟艾琳抬杠。
艾琳是个不聪明但很细心的女人,笑的时候左边有一个不完整的酒窝,看起来很性感。出了片场我们就上床,还假情假意交换了联络方式,事后谁也没打过谁的电话。
再一次见到艾琳已是半年后,还是在片场。
这次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还没出片场,我们就偷用汤姆克鲁斯的保母车翻云覆雨一番。完事后,一头乱发的艾琳说想跟我永远搞在一起,我说我有一个女友、一个老婆,跟一个偶尔会上床的前妻,她说不介意,因为爱情不谈如何跟其他人分享,只要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能独占彼此就行了。
艾琳太上道了。
比起一直吃我老婆跟前妻的醋的另一个女友,辛琳娜,要懂事多了。
辛琳娜思想陈腐,老是要我跟我老婆离婚,但她不明白所谓的我的老婆,不过就是有婚姻契约的炮友,而且有了这种契约的炮友关系通常都不会好。至于前妻,就是拿了我一笔钱就同意让我拥有丰富性关系的另一个炮友。
我的床上生活多采多姿,正多亏了爱情同样多采多姿,辛琳娜如果再想不透这一点,恐怕我们也无法继续维持关系下去。
我躺在地上,想着我生命里的这四个女人。
一个想过一个,还是艾琳最惹人怜爱。
如果我能够离开这里,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艾琳,约她到我住的公寓里狠狠做一场爱,然后再一边喝酒一边跟她笑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可以想像半裸的艾琳坐在床边,一边喝着红酒一边大笑:“赛门,至少你可以要到每一部僵尸片的演出机会了!”
我会扑向她,大笑:“跟僵尸来一场吧!”
许多人对自己的人生颇有定见,规划下一步跟下下一步该怎么走是很多人的习惯。但肯定没有人计昼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变成一个活僵尸,毕竟当僵尸未免也太没有前途。
这显然也不是我要的人生。
现在,我人生的剩余价值,注定要在这个军事基地里接受永无止尽的实验,躺在砧板上被解剖、被研究我体内的器官是如何运作,军方一定很想知道我死不掉的秘密,再用这个秘密复制出一支所向无敌的僵尸陆战队!!电影都是这么演的,全世界都知道美国军方就是这么白痴地运作。
时间变得空洞。
也许过了四天,还是五天,我躺在地上滚来滚去,走来走去,做点其实我根本不需要的运动。折腾我的还是穷极无聊,不晓得做什么打发时间,无聊就反覆读着《汤姆历险记》,最后我甚至开始朗诵它,自己制造一点声音。
我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想得很透彻。
比起僵尸片,我想到了一部更贴切现况的好莱坞电影“捉神弄鬼”,由我见过两次面的布鲁斯威利、见过一次面的歌蒂韩、没见过面的梅莉史翠普合演。
很多人都看过这部电影,重点是,里面两个大美女在饮用了长生不死药之后,身体不管被猎枪轰烂、还是脑袋被铲子砸歪,通通都不会死——只会僵硬腐败。
我现在的处境,跟电影里形容的“死不了、却也无法好好活下去”的黑色幽默如出一辙。但这种黑色幽默落在自己身上,可就一点也不好笑。
“赛门布拉克啊,你别想逃离这些军人了,光靠一个僵尸是不够的,你得鼓起勇气多咬几个才行啊。”我自己对着自己说话。
绝望这种感觉,竟没有随着饥饿与口渴远离我的身体。
【6】
在我被从医院带定的第七天,玻璃屋一口气涌进了五个军医。
这次他们连卫生口罩都懒得戴,大剌剌地坐在我对面,一个陆战队也没跟着。
“你还是不想吃东西吗?”
为首的军医看了一下我的肚子:“这几天你就只喝了半壶水,却一直没有排泄出来。”眼睛又瞥向地上那只空无一物的宝特瓶。
“一滴也没。”有人可以交谈,我打起精神。
“比起单纯的死而复生,许多细节更令人想不透。你理当没有视力,却看得见。听觉神经也死了,你却听得见。料想你的嗅觉也没丧失。”为首的军医将一叠厚厚的影印报告放在我面前,示意我可以自由翻阅。
“不,我闻不到任何味道。”
“是吗?这真是令人费解。”
我接过,随意翻翻看看起来:“我的大脑被你们轰掉半颗,却还可以看完一整本的《汤姆历险记》,看来这件事也教你们很费解。”
报告里充满很多我看不懂的数据,但有用的结论都以红笔反覆圈画起来。
“的确。你的脑波根本没有一点振幅,却可以产生思想,我想就算把你整个脑袋都挖掉,按照这件事的发展逻辑,你十之八九还是会说话。”军医坦承不讳。
大有可能,但我可不想当个没脑的僵尸。
“我的血液里没有未知的病毒?”我注意到一行用红笔圈起来的字。
“没有,只是轻微程度的腐败。”军医继续说:“布拉克先生,你的皮肤由于缺乏血液循环显得有些苍白,除此之外你的血液没有特殊之处,一周来持续保持在刚刚死掉约半小时的状态。这个部分也很奇怪!你的身体每一寸地方都缺乏活的细胞,但是却没有按照自然法则腐败下去。”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时间在你的身体里失去了作用。”
“这种现象会持续多久?”
“没个准,在你之前没有类似的案例。”
“完全没人跟我一样吗?我是指,在我被抓进来之后没有别的案例通报吗?”
“就只有你。”
这真是离谱了,难道这不是传染病还是大规模的诅咒吗?
我深呼吸,虽然没有真的深呼吸。
“有一天我会突然死掉吗?我是说,像一般死人一样的那种死掉。”
“我们没有准备这种官方答案给你。”医生表情漠然。
“也是,即使你们说了我也不打算采信。”
这个问题其实我有想过。
既然我会莫名其妙“死而不死”,在某个时间点我会恍恍惚惚地正确死掉,也不足为奇。问题是,我对死亡的恐惧并没有因为“我已经死了”而停止,可能的话我想尽量延长保持意识的时间。
我继续翻着厚厚的资料。
真不愧是军事基地等级的医院,巨细靡遗地对我做了完整的诊断,密密麻麻陈述了种种实验数据带来的结论,却没有解答任何一个问题。
“布拉克先生,等一下我们要对你的脑部进行免费的整修,最低程度可以维持你后脑勺的美观,让你在离开军事基地后不会在第一时间内惊吓路人,不过这个整修不提供保固,往后你得自己好好照料。”
带头的军医话一说完,另外四个医生围着我,立刻对我的后脑动起手来。
“离开军事基地?”我愣住,脱口而出:“你们要放我走?”
“我们非常想对你做更多的实验,例如把你的手锯掉再接回去,看看手是不是还会动之类的——我猜你自己也对这个问题感到兴趣。可惜事情已经曝光,从你一进来这里,媒体就一直追问你的事情,我们军方承受了很庞大的压力。如果再不让你出去,让大家看看你死得好好的,据说你的经纪人要控告我们军方绑架。”
帅啊!
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一种力量可以压制得了媒体,我早该猜想到的!
“你们不怕我出去以后,爆你们虐待我的料?”我的头有些颠晃。
他们粗鲁地在我的头上使用小型电锯跟手术刀,切来割去的,还激射出火花。
“如果市立医院出现一个活死人,我们军方却一点处理也没有,爆出来才会被全民炮轰吧。”军医像是不关己事地说:“再说,大家都希望政府至少可以做到检查这种情况是否跟传染病有关,不是吗?”
“有点道理,不过我们走着瞧吧。”
我嘴上不肯认输,强硬地说:“你们对着我的脑袋近距离开枪这件事,迟早我的律师会寄信给你们,等一会儿别忘了给我你们这里的地址。”
“也是,我们已经军法处置那个开枪的孩子关禁闭十二天。”
“关禁闭十二天?枪杀良好市民的处分,竟然只是!!”
“他犯的罪行,是非故意毁损他人尸体。”
“……”
我干笑了几声,但军医没有笑。
那个白痴的后脑勺修建手术只简单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就搞定,还动用到焊枪。
我对着镜子一看,真不愧是军事基地,连假发的颜色都预先设想好了,就算仔细观察也不一定看得出来我的后脑勺曾经开了一个大洞。
至于子弹钻开了我眉心的那个黑色小孔,他们也用一块肉色塑胶帮我补好,不过我还是抓了一下浏海掩盖。出去后我得找个胆量够的整形医生。
“如果你突然想起了什么,请务必告诉我们。”军医打开玻璃门。
“记得收看欧普拉的脱口秀吧。”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那么,你可以离开了。”
“就这么简单?”
“对我们来说是。对布拉克先生你呢,我想事情才正要开始。”
我没有挥手,只是竖起中指转身。
原先我还以为身为一个僵尸,在军事基地里受尽种种非人道的实验合情合理,时间无上限也是合情合理。即使国家秘密焚化我也是合情合理。
但我居然大大方方走出来了。
美国啊美国,你真是一个太了不起的国家。
【7】
我到了外面,但并没有回到正常的世界。
这个世界因我陷入巨大的疯狂。
迎接我的是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媒体。
我的瞳孔对光线没有反应,但我却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媒体的镁光灯在我面前此起彼落,也想将我拍得清清楚楚。
“布拉克先生!请问这一切都是恶作剧,还是你真的死了!”
“据医院方面表示,医生们曾经电击你十三次,那是真的假的?”
“你可以让记者摸摸你的胸口,确认心跳停止吗!”
“布拉克先生,你有办法在镜头前证明你确实已经死去了吗?”
“请问军方对你所做的实验有哪些项目?你知道军方即将召开记者会吗?”
“布拉克先生!请你在镜头前展示一下你背上的伤口!”
麦克风排山倒海而来,我竭力保持冷静与微笑。再怎么说我都是个演员。
该来分一杯羹的也不会少。只见我的经纪人顶着一个大肚子,从一大堆麦克风中挤了出来,对着我大叫:“赛门!什么都别讲!一个字也不要说!我已经安排好你上欧普拉的节目啦!”
我的经纪人很少理会我,问题不是我已经过气了,而是我根本就没红过。
我不怪他,我原本就不是可造之材。他现在急急忙忙想办法压榨我,更证明之前的我的确没有什么钱途。
“赛门,先上车!”经纪人猛一吹口哨,车子也来了。
在军方的人墙护卫下,我上了经纪人为我准备好的黑色劳斯莱斯。
一分钟后,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画面,我手里拿着一杯刚刚从车内冰箱里拿出的香槟,虽然我无法排泄它也无法感觉它,但还是象征性地啜了一口。
“敬自由。”我说。
经纪人抽着雪茄,咧开镶着金牙的大嘴:“赛门,军方正在准备记者会,他们会回答很多问题,等于是帮你做免费的宣传。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神秘性,不是拿钱的访问就不要说话,你的热潮才会变成钱潮。”
哈!这个钱鬼一点也不怕我。
“记者全都知道了,是市立医院向外界透漏的消息吗?”我想弄明白。
“有个护士用手机录下你被一群医生轮流电击的影像档,放上YouTube,才能把你从军方那边救出来哩。另外很多宗教团体也使了不少力,他们把你当作神迹。”
“神迹?”
“或是神本身。”
不管是上帝还是魔鬼出的手,我一点也没有感觉。
“欧普拉的访谈预计分成上中下三集,一集一百万美金,扣掉抽成你可以净拿两百一十万,忘了多恭喜你,由于你已经死了,死人是不用缴税的!”经纪人看着金光闪闪的劳力士表,说:“总之你好好休息一下,三个小时后我们直接到摄影棚大干一场,聊聊你的不死遭遇。”
“我不累,也不想睡……应该说我睡也睡不着。”我叹气。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简要地向经纪人说明我死也死不成的状况。
经纪人装出很有兴趣的模样,但演技有点拙劣。
“我说赛门,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居然可以死成这样。”经纪人表演大为叹服的表情,用力拍手:“当初签下你,真的是走运了。”
“……你真是天生的经纪人。”我只能这么赞叹。
【8】
节目摄影棚早就准备好了各式各样的问题,以及因应各式各样问题而衍生出来的道具。
好一点的有温度计、心电图机、听诊器、手电筒之类的。
不大友善的有急救电击器、两公尺高的大水箱、电锯、十三条眼镜蛇。
除了电锯,每一样我都很配合。我虽然死了,但可不想断手断脚地生活下去。
我在大水箱里发呆,轻轻松松就在里面待了二十分钟,不过我没有打破任何人的憋气世界纪录,因为我早就死了。
玻璃箱里的十三只眼镜蛇一直攻击我,即使我死了,也感觉不到痛,但还是很不喜欢被蛇咬,所以我干脆用最快的速度将它们全部都绑在一起,打成七个环环相拙的结。
我这么“卖命”,节目现场尖叫声连连,尤其当我承受电击器直到胸口着火的瞬间,欧普拉第一次录节目录到昏倒,我们足足等了她二十分钟才继续往下录。
“收视率一定破纪录!”经纪人热烈地拥抱我。
下了节目,我在经纪人的安排下住进了大饭店的总统套房。
住大饭店很好,此刻我在纽约的小公寓楼下,一定塞满了各种目的的人潮。
我冲了个意义不明的热水澡,湿淋淋地站在落地镜前好好看了自己一下。
……这个强制时间静止的躯壳不知道还要陪我多久。
两只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眼镜蛇咬痕,背上的致命刀伤怵目惊心得像一场闹剧,我敲了敲脑袋,里面发出叩叩叩的空心回音。
未来我还可能当众服下剧毒,或者被人群里放出的冷枪命中!!如果我是个旁观者,也一定很想知道这头活尸可以捱得起多大的攻击而不死。
“这一定有什么道理。”我叹气,却连鼻酸都没有。
此刻终于没有人打扰,没有采访,没有白痴的人体实验,没有越来越剌耳的尖叫声,只有客厅传来的电视新闻声。
“耶稣花了三天才复活,赛门布拉克只花了十八个小时!”电视里,ABC新闻网的主播两手一摊说。
“除了神迹,这件事完全没有合理的解释。”另一个主播用丝毫不像开玩笑的语气搭腔:“也许梵蒂冈的神父应该启程到纽约,看看是否该给布拉克先生一个正式的神迹认证。”
我岂敢跟耶稣相提并论,不过我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上帝一定脱不了关系。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电影,很肯定遵循着好莱坞模式。
电影“扭转奇迹”里,饰演顶尖财务专家的尼可拉斯凯吉在神奇的耶诞节里突然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成为小镇的汽车零件销售员,还跟原本分手的女友成了家,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并不优渥,却多了以往单身的他所没有的家庭生活。
为什么?因为上帝想让尼可拉斯凯吉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
电影“王牌天神”里,饰演采访小镇新闻的记者金凯瑞,某日借走了上帝无所不能的能力,他可以拉近月亮制造浪漫,可以令陨石坠落小镇制造大新闻,却也让他变得更汲汲营营于事业,反而让深爱他的女友离他而去。
为什么?因为上帝想让金凯瑞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
我呢?
上帝让我暂时不死,必然是恩典我额外的时间将我还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那我应该做完、却还没有做完的事情是什么?
为了避免我突然生出过于悲观的想法,我决定暂时不去思考这个太严肃的问题。此时此刻我满脑子只想找个真正知道我是谁的人讲话,于是立刻打电话给艾琳。
艾琳早就等着我的电话,一秒就通。
“我刚刚看完欧普拉的访谈秀。”艾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哭过。
“嗯。”我无法像平常一样嘻皮笑脸。
“赛门,你真的不是在变魔术吗?”
“……我的确是死透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分钟。
“我去找你。”她说。
充满感激的我说了饭店地址,艾琳立刻挂上电话。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有股莫名的激动。
【9】
在等待艾琳的一个多小时里,穿着浴袍的经纪人敲了我的门。
“他是谁?”我狐疑地看着经纪人背后的一个华裔胖子。
那个华裔胖子穿着正式西装,拎着皮箱,眼神谦和地看着我。
经纪人打了个呵欠:“别担心,他付了钱的,十万美金买你三十分钟。”
我还来不及反应,同样刚洗完澡的经纪人就迳自离开了。
我只好让胖子进房。
这个出得起私下谈话费用的傻子没有浪费时间自我介绍,一坐下,就迫不及待朝我丢出问题:“布拉克先生,我想知道上帝都跟你说了什么?”
胖子的英文有点腔调,显然不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的。
我耸耸肩:“上帝没跟我说什么……至少还没有跟我说。”
“你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黑色的隧道,一望无际的!!”
“然后黑色的隧道外有光亮吗?没有。我没有书里描述的濒死经验。”
胖子的表情古怪,显然是半信半疑。
“虽然这么说很古怪,不过,你能传授我死而复生的秘诀吗?”
“我在脱口秀里不是说了吗,我什么都不明白,它发生就是发生了。”
“我可以支付你相当于威尔史密斯片酬的费用。”
“是吗?”我觉得真好笑。
“再加上一个布莱德彼特的片酬怎样?”胖子一本正经。
我认真地看着这个似乎是亿万富翁的华裔胖子,倾身向前:“如果我真有办法传授其他人不死的秘诀,那么,这个秘诀的价值肯定不只一个威尔史密斯加一个布莱德彼特。应该是一笔足以买下一个小国的天价吧!”
被识破了,胖子也只有皱着眉同意。
“布拉克先生,你有信仰吗?”
“上帝。”我在胸前划十字。
“你的信仰坚定吗?”
“事到如今,不坚定一点也没办法了。”
无法买到我的不死,胖子提出更惊人的要求:“布拉克先生,我想请你担任我们的神。”
我哑口无言。
“我了解你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但听我慢慢解释。我说,一个死不了的人所带起的娱乐潮能支持多久呢?那些人不过是在看你的笑话,你死不了,一直猛上脱口秀,最后只会被当成各种畸形实验下的小丑。”胖子眼神发亮,语气却异常诚恳:“比起娱乐,宗教才是真正长远的事业。”
“事业?”
“我现在是天主降光明教派的教主,信众约有六干多人,规模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了。”胖子从皮箱里拿出一本不算厚的教派法典,说:“为了分食传统基督教的大饼,我们选择相信上帝,但为了展现气度,我们也承认阿拉,为了充满潜力的亚洲市场,在哲理上我们也采纳释迦牟尼的思考与轮回观,兼容并蓄是我们天主降光明教派的优点。”
“那不就是乱七八糟了吗?”
“不,远远不是那样。喏,你有时间一定要看一看,就会理解我在说什么。”胖子放了一本教派法典跟几本教派的月刊在我的床上。
后来胖子走后,我还真仔细看了。
这本宗教法典充满了似是而非、东拼西凑的思想,要不是这个一直想跟我合作的胖子曾经大刺刺地在我面前吹嘘他的计画,单单看这本法典里的宗教理论,我很可能会大受影响。
能够编写出这些教义的人一定是个天才,却肯定是一个心术不正的天才。
我也就直说了:“……你想用宗教敛财?”
“是。”
当时胖子完全没有闪躲我的攻击,我倒是怔了一下。
肯定是训练有素,胖子慢慢分析说:“用宗教敛财并不代表诈骗,尤其在布拉克先生加盟我们的教派后,最关键的差别是,只有我们可以展现真正的神迹,展现死而复生,展现不死永生,其他的宗教却只能说一些……抽出时间陪孩子就是奇迹就是上帝恩典之类的蠢话。你就像是限量,不,独家贩售的神迹商品。但神迹是上帝的杰作,不是上帝本身,要永续投资就得将神迹提升层次……来到神的位置。”
“……”
“如果你愿意当我们教派的神,我保证,我们天主降光明教派绝对可以在三年之内成为世界第四大宗教,与基督教、回教、佛教并驾齐驱。”
虽然我的心跳已经停止,但我承认我还是心动了。
“我很好奇,你要怎么做?”
“虽然现在告诉你对我毫无益处,不过为了取得你对我的信任,开诚布公就当作是我的诚意……这样说好了,第一步,我得先在五年前预言五年后的今天,会有一个人死而复生,而死而复生的这个人将从上帝带来他的口信,而这个口信就是重要的天主降光明教派的基本数义之一。”
在五年前预言五年后?我听得一头雾水。
“你要怎么无中生有那些你根本没说过的预言?”我不解。
“几年前我在中国买下一间快倒闭的印刷厂,就是为了应付类似的重大事件。我可以在市面上大量收购五年前特定月份的旧杂志,时代、经济学人、科学人、国家地理频道……越知名的越好,然后将刚刚印制好的预言特刊装订在这些旧杂志的内页,做出我在五年前的杂志里就曾夹过这样的预言广告的假象。最后,我再慢慢将旧杂志回冲到市场,变成证据。要不了多久,自然就会有人注意到原来旧杂志上早有这样的预言,人们会很惊讶预言居然实现了,舞台也完成。接下来——就轮到布拉克先生你登场。”
这种操作时间的唬人技术,还真有点道理。
“不过,真的有人会上当吗?”我承认有点动摇了。
“放心,我这么做已经三次了,第一次是预言阪神大地震,第二次是预言卡崔纳风灾,第三次是预言中国四川大地震。人类是很容易受恐惧控制的,每一次大灾难都让我收获了上千名忠实的信徒。就这一次来说,就算有媒体质疑也只是小乱流,重点是,只要布拉克先生你愿意担纲演出,所有的怀疑都算不了什么。”
时间到了。
分秒不差,我的经纪人在外面敲敲我的门,示意胖子该走了。
临走前,胖子再三交代我务必好好思考他的建议:“我是教主,你是神,我们携手共创价值数百亿美元的宗教市场。”
“……我会仔细想一想的。”
关上门,我坐在沙发上翻着胖子留下的几本教派月刊跟法典。这肯定是一个邪恶的考验,只不过,也许我该投靠魔鬼的那一方。
如果上帝迟迟不给我指示,而魔鬼却准备好了答案给我的话,有何不可呢?
【10】
华裔胖子走后一小时,我已快速将那些以图片为主的天主降光明教派的杂志翻了一遍。很快我接到饭店保全的确认电话。
“让她上来。”我的声音肯定颤抖了。
我的眼睛贴着门上的窥孔,热切地看着走廊尽头的电梯。
一分钟后,“登”地一声,走廊尽头的电梯打开,我也立刻将门打开。
穿着性感火辣的艾琳站在门口,她的唇滋润得闪闪发光。
“赛门。”她的高跟鞋轻轻触碰着我的脚。
“快进来。”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一鼓作气推倒在床上。
就跟以前一样,我用最熟练的野兽手法将艾琳剥得精光,衣服凌乱地散在床上地上沙发上。
一头金发乱了的艾琳抱着我,哆嗦了一下。
“赛门,你的身体有些发冷呢,不要紧吗?”她的指甲刮着我的背。
“不要紧吗?哈哈,我已经死了呢。”我用力捏着她浑圆的双乳,深情地说:“为了再搞你几次,我可是拼命从地狱重新爬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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