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是被空气过滤似的,照在地上,干干净净。
而此时张明的鞋子却很脏,纷飞的尘土氤氲在他和王嘉言两人周围。他们俩人在几分钟前就打起来了。
是你先动手的,放开!王嘉言说。
是你先羞辱我的,你先放!张明说。
你本来就是垃圾,学习差又没用!王嘉言说。
学习好怎么啦?学习好就嚣张?张明说。
两人就像是正负两个点电荷,被一种冲动的力量粘在一起,仿佛就要摩擦出火花了。周围的人躲的躲,笑的笑,还有几个去报告老师了。
过了一会儿,老师来了,并且了解了事情的原因和经过。
王嘉言,你怎么能打架呢?你是尖子生啊!注意影响!老师说,回去写一份两千字的检讨,下星期一在班会课上宣读!记住了,写认真点。
此时,张明站在旁边,像雕像一样。恐惧随着血液流遍全身,在头部聚集,把脸涨的通红。老师对王嘉言尚且这样,我呢?我是差生,老师会把我叫到政教处吗?会叫我家长来吗?会罚我扫一星期地然后在写份两千字或更多的检讨?
张明偷偷看了老师一眼。老师的脸仿佛结成了冰,那种寒冷随着风吹到眼睛里,然后袭遍全身,在某个角落变成有棱有角的冰块,仿佛就快要随着重力把自己往地下拖。紧张,无奈,后悔,委屈,自卑,一点一滴打在心里,他似乎能听到那声音:细嫩而沉重。他的手不停的在冒汗,他不停的挪动拇指和食指。世界仿佛在一瞬间把他甩到边缘,鸟儿的鸣叫像是尖锐的嘲讽,风吹过,像要把他内心仅剩的尊严都吹灭。
不知什么时候,老师动口扔下一句话,语气很轻,似乎不想浪费一丁点力气。
你,回去。
孩子,是穷家的希望,同时也是重负。一位处于希望和重压之中的父亲选择了携妻外出打工,将刚一岁多一点的女儿交给母亲。在离家的最后一刻,他三次回身,从母亲怀里抱过女儿,强撑笑脸亲女儿逗女儿。在女儿又被逗乖逗笑并点头时,母亲接过去。他拉妻快走时,女儿还是又哭了,扑张两只小手:我不!爸!妈!但他带着妻子和梦幻,和女儿的呼唤拉开了千里。
他拼命地挣钱,绞心地想女儿。他很节省,但电话费不能省,几乎每天都要和女儿说几句话。他发现,女儿总是只喊声爸,有时欢喜,有时哽咽,电话就被母亲接过去了,说孩子很乖,放心。终于有一次,女儿抢说了半句:爸,我想你,快回他哭了,他明白了,要强的母亲肯定教育了女儿好多道理,不让孩子影响爸妈打工的心情
女儿长到一岁零九个月的那天,家里电话没人接了。
第二天,还是没人接。他打电话到邻居家,让邻居帮他看看家里是怎么了。邻居看后说,家里电视和电灯都是开着的,还听见孩子在唱歌,没事。
这年头都很忙,邻居没时间敲门进家这也是一种距离!
从第三天到第七天,他不断地打电话,还是没人接。他夜夜噩梦,天天和一起为梦幻拼命的妻子、父亲、弟弟等亲人商量,要不要回去看看。大家说了三种可能:电话坏了,妈走亲戚了,妈省钱不让打电话
第七天,他自己包车回家,进家,灯和水管全开着,尸臭味扑面而来,母亲的尸体横在卫生间门口,一大片已凝固的血泊,女儿躺在母亲的腋窝下,蛆虫从母亲的遗体上成群地往女儿身上爬,女儿的双脚被水泡得煞白,一动不动贴搂着母亲
他眩晕、栽倒、爬起、哭号
女儿竟还有气息!在整个抢救过程中,他处于一种疼痛的疯狂状态,人生最惨烈的疼痛,五脏俱裂的疼痛。他不时揪掉满把的头发,不时浑身抽搐咬牙切齿发出吱呀呀的怪声,他不离女儿半步,不准任何人将女儿带离他的视线范围,他无数次怒吼那个让他离家打工的城市的名字,他痛恨这个人间会有距离这个东西!
女儿的生命还在,但惨痛仍在加剧,严重脱水,全身被腐尸感染,下肢水肿,已患严重的脓毒血症,且会导致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
他,一个孩子的父亲,在疯狂停息下来后就完全清醒了,生出一种大于穷富贵贱成败生死的人生彻悟:在孩子的希望之外,任何距离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他对医生乃至所有亲人宣布:从此,他这条命就锁定在女儿的命上了,治好女儿,然后陪伴女儿,不让女儿再有一丝恐惧和疼痛就是他唯一的道理,没钱可以卖房子、卖血、卖可以卖的一切,只要不离开女儿就是活着的成功!
救治和陪护女儿的同时,他将女儿那七天的悲惨细节完全弄清了,他要确切地证实梦幻与伦常的人为距离所造成的残忍程度!
女儿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指着屋角,微弱地哭求:爸,那里
他知道了,一岁多的女儿经历了人生饥饿折磨的极限。家里角落有个小柜子,那是专放女儿的食物的,因为那柜子的门她无力打开,平时女儿想吃东西时就会指着柜子求亲人:那里,那里他爬着在家里搜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柜子的门和周边,有女儿磕撞啃咬的痕迹!七天,女儿重复了至少上百次这种努力,从母亲身边到柜子边,有一道道残酷的痕迹见证,而最后,没吃到一口东西的女儿还是乖乖地躺在了母亲的腋下!
他问了那个邻居女儿唱的是什么歌。女儿唱的是母亲最爱听的无字的呀呀歌,那是母亲死后的第二天了,女儿肯定在一遍又一遍地求母亲:奶奶,你起来,我听话,我给奶奶唱歌呀呀呀呀呀
四周都有邻居,女儿为什么没有大声哭叫?为什么没有自己接电话?为什么在实在爬不动时还乖乖地躺好在母亲的腋下?这些,他都问清楚了。前三天,有两个小孩子曾对那一直不开的门好奇过,扒门听过叫过,女儿说过这样几句话:奶奶,我不再想爸妈了,你起来,我听话,我不哭奶奶,接电话,我不说话我奶奶睡着了,别叫我不告诉你我饿了最后,女儿是觉得自己也要和奶奶一样睡着了,她没忘记睡成一个很乖的样子,好让回家来的爸妈看看,她很乖,没惹奶奶生气,她真的很乖
七天,女儿还活着,由此他坚信,这是女儿给他的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生下来就注定和这人间的许多东西有一定的距离,有的距离可以追上,有的距离只会越追越远,比之可生志,比之也可生灾,难择难断。可现在一下子都变得简单而透明了: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承受了成人无法想象的七天苦难,最后还要给父母一个很乖的等待父母所求的梦幻和孩子等候的一见,这之间是怎样一种残忍的距离?这距离一直被社会漠视,但至少已经有一个父亲觉悟了只要一万伦常,不要万一残忍!
高二:何易霖